3. 猫
陈丰说以前做记者的时候,文章写着写着就总想抽烟,多的时候一天两包。后来转了行,在有序的发福过程中适应了每天无聊的通勤,却没法适应办公室里的反季节空调,夏天得出来晒晒太阳,顺便抽一根烟。到了冬天,就变成出来吹吹冷风。
从香港回来的第二天,他就在微信里约我去楼下凉快凉快。
“老板的意思是,公关部留两个人维持运作,然后跟市场部合并到一起,我来管这个新部门,等过完年就正式宣布人事变动。”他一边吐着烟,一边把前一天跟老板的谈话又描述了一遍,又叮嘱我千万别跟其他人讲。
“等于你还升官了。”我恭喜道。
“升个屁!就是让我干两份活呗。”陈丰发着牢骚,但可以看得出,他是松了口气,至少不用担心自己被炒了。
一根烟还没抽完,陈丰又开开始抱怨,“我们部门就留两个人,剩下都要裁掉。结果今天刚好就有个小姑娘请假,说怀孕了要做检查,你说巧不巧,真他妈奇了怪了。”我有些哭笑不得,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儿,于是赶紧问他,“那不是要把石磊裁掉了?”
他不置可否地摆摆手,试图岔开话题,说:“这次算是能安全落地了,妈的这些天一直没休息好,你知道吗,我老婆这次比我还紧张。”
我见陈丰不想多谈,就没再多问,便顺着他的话聊起了那个庸俗的话题——中年人的家庭压力。这个话题可以让陈丰连讲三天三夜:他买房后,就跟我吐槽房贷;结婚后,就跟我吐槽老婆的消费;有了孩子后,又开始吐槽碎钞机一般的孩子。
陈丰的老婆是上航的空姐,脸蛋漂亮身材性感。两人认识那会儿,陈丰刚晋级我们这家“独角兽”公司的PR总监,风头正盛。两人认识没多久就结婚了,我当时包了800块的红包,颇感肉疼,幸亏伴娘团里全是美女,让我感觉起码饱了个眼福,不算太亏。
不过美丽的妻子消费水准也很美丽,陈丰做记者那会儿,一月工资2w,一人吃饱全家不饿。现在一个月工资6w,每个月反而捉襟见肘。幸好前几年公司势头很猛,总监级别的年终奖都很丰厚,加上陈丰自己还有些“外快”收入,所以压力倒也不大。
在太太的改造下,陈丰有逐渐有了魔都精英的范儿:车子从福克斯换成了新五系,外套从优衣库换成了巴宝莉,衬衫从雅戈尔换成了布克兄弟;朋友圈里晒的旅游照片,也从滴水湖烧烤,升级成了北海道滑雪和仙本那潜水。
按照陈丰自己的解释,男到中年就该安稳下来,好像到了这个年纪,不怀揣一点中年男人的气质和心境,就会浑身不自在一样。在中年男人陈丰看来,漂亮的太太,聪明的孩子,宽敞的房子,都是一个中年精英理所当然的标配,缺了就不完整。
不过中年男人的外壳再精致,也掩盖不了他那持续溃退的发际线、肚子上的尴尬弧度,令人心烦的奶粉和纸尿裤,还有他口中时而和睦时而荒唐的家庭生活。怀孕之后,陈丰的妻子就没再上班,专心在家带孩子,这让全家的开销都集中在了陈丰一个人的身上。
我听他絮叨着家里的琐事,突然很想问他:假如你这次在香港跟老板谈崩了,回家怎么跟你那位精致的太太讲呢?会不会像《东京奏鸣曲》里的香川照之那样,每天朝九晚五地假装出去上班呢?
我正在犹豫要不要问这个问题,陈丰已经摁灭了烟头,说不跟我瞎扯了,得赶紧回公司去干活,“市场部和公关部加起来,还有十几个人要裁呢。”说罢就一路小跑上楼去了。
4. 猪
两年前的这个时候,裁员还是一个遥远的话题,陈丰跟我聊的最多的换房——那时候他正准备置换一套大户型的二手学区房,每天都去千帆和篱笆上研究魔都的学区,了解到很多奇葩的买房故事,这些故事自然成为我们每天抽烟的谈资。
早些年做记者的时候,陈丰在杨浦有套80平米的两房,挂在他妈名下。后来到了 2016年,上海房价开始猛涨,那会儿还是女朋友的老婆开始嘀咕换房的事。陈丰也没什么犹豫,迅速把老房子卖掉到手500多万,又贷了500多万,买了套三居室学区房。
每月还款两万五,对陈丰来说尚能接受,毕竟上海房价虽然涨得快,互联网泡沫涨得速度也不慢。
陈丰跳槽做公关时,觉得自己押中了朝阳行业——他入职的时候,公司正在线下做数码3C产品的分期贷款,等数据跑起来,再给这些人放消费贷。陈丰觉得这个生意风险很低,又有的赚。当时这种消费金融公司挨个咸鱼翻身,排着队去美国上市。
公司老板也没少在公司里装模作样的慷慨激昂——公司疯狂的扩张,几乎每天办公室都有新的面孔。即便是17年年底赶上监管部门对互联网金融业的整治,公司也只是收缩了一段时间业务,远远谈不上什么寒冬来临。按照陈丰的说法,哪怕上半年,公司还玩了命似的给陈丰的部门塞人。
过了不到6个月,这些还没坐热屁股的新员工,又要被陈丰一个个地裁掉。从担心自己被裁,到琢磨怎么裁别人,陈丰身份的转别也就不到一个周。
“我们差不多已经裁了快一半了,还得继续砍。” 陈丰三天后再次下楼找我抽烟时,似乎已经找到了裁员的感觉。对此我已有耳闻,据传公关部有新员工被叫去开会谈业务,回来时办公桌已经被收拾的干干净净。
我小心翼翼地问他,这样裁员会不会有纠纷。陈丰耸耸肩,纠纷肯定有,但办法也很多,比如查员工的打车报销发票,逮到违规占小便宜的,就根据员工手册和合同条款开掉;再比如翻出往年制定的末尾淘汰机制,突然强硬执行,被裁的也没什么话可说。
陈丰还跟我说一个细节:平时找员工聊天,员工基本上都大大咧咧地用手攥着手机,或者直接把手机扔到桌子上;这些天找员工聊天,他们的手机都不见了,裤兜却都鼓鼓囊囊的——都把手机放口袋里录音呢。
“我看了就想笑,录音没啥用,裁员是有套话术的,律师设计的,很难被逮到漏洞,闹到仲裁那里也没用。” 陈丰一脸老谋深算的模样。
我听他眉飞色舞地讲着,心里一阵发毛。他见我面色紧张,就连忙岔开话题,见我还在抽23块的利群,开玩笑说羡慕我们这些还没结婚买房的年轻人,消费起来够潇洒,哪像自己,一打开淘宝,就想起自己还要还28年零2个月的贷款。
陈丰算是很幸运的了,据说研发部刚刚被裁的副总监前两年加满杠杆买了一套2000万的大平层,再加上其他的物业,每个月还贷快10万。大平层流动性本来就差,再赶上这种时节,降价都难卖掉,这哥们肠子估计都快悔青了。
他拿着烟,绕着垃圾桶踱着步,“确实挺对不起那些新来的员工,但真是没办法,风口没了嘛。我昨天跟朋友打听,我这个岗位基本没有公司能开超过5万的工资,我不裁他们,老板就得裁我,我上哪儿赚钱养家还贷去?”
听到他那含金量不足的歉意,又让我想起了石磊,这几天我多次约他下楼抽烟,他都说没空,我又不愿意跟陈丰打听。
只有在前几天,我无意中撞到他跟人力总监在一起吃饭。当时我感到一阵疑惑,却又旋即释然:向来积极上进的他,肯定要主动找求生的路子,只不过他可能还不知道陈丰已经安全落地。不出意外的话,石磊应该会被陈丰留下。
5. 狗
部门总监喊我去他办公室时,我心里反而一阵畅快,“总算轮到我了” 我心里暗想。
进了门后,我一屁股坐在他办公桌前那张皮椅上,脸色难看。见我一脸颓然,他忍不住笑道:“是不是害怕被裁啊?你要是平时上进点儿,现在还会慌吗?不过告诉你个好消息,我替你跟公司争取了,裁不到你了。”
我一阵愕然。
“我跟公司领导讲了,你比较年轻,肯吃苦肯加班,发展空间也大,而且现在做的这个方向也挺热门,未来不排除成为风口,这点儿CTO也认同,公司自然要留你了,不过你可得给我好好干啊,别给我丢人!” 总监一脸邀功的表情。
我机械地点头哈腰,说了些感谢领导栽培一定不辜负领导信任的话,便匆忙地跟他告辞。
逃离了总监的办公室之后,我第一件想做的事情就是去抽一根。于是我发微信给陈丰,却半天没等来回信儿。我估计他在忙着开会,于是便不等他,自己拿着烟下楼。
等电梯那会儿,碰到一个总裁办的朋友。他看到我左顾右望害怕被领导撞见的样子,笑着问我是不是又开小差去抽烟,我讪笑地敷衍着,他突然来了句:“你的烟友被裁了啊,以后就没人陪你喽。”
我心里一惊,连忙拉住他,“石磊被裁了?什么时候的事儿?”
他摇摇头,说不是啊,是跟你经常一起抽烟的陈老师被裁了。
我一时没转过弯来,心里想着除了陈丰,还有那个跟我抽烟的陈老师。朋友见我没反应,又说,“早上公司总监群里发通知,说陈老师辞职了,公关部和市场部合并,新总监还没任命,不过大家都知道他肯定不是主动辞职的。”
我木然的摇摇头,还在努力拼凑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,却怎么也琢磨不出缘由。我掏出手机,想给陈丰发点儿什么,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在楼下抽到第三根烟时,我刷到了陈丰发给我的微信,只有八个字:
“我被裁了,操他妈的。”
我还没仔细品味这八个字到底意味着什么,陈丰的电话又打了进来。听筒里沉默了好一阵,接着又是一声短暂的叹息,像是话到了嗓子眼又咽了回去。“中午一起吃个饭吧,你找个地方,我去找你。”接着陈丰就挂了电话。
我于是打电话给石磊,问他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。石磊在电话里有点儿支支吾吾,跟我说一言难尽。我说陈丰约了我中午一起吃饭,你要不要一起来?他说算了,陈老师心情不好,下次再说吧。说完也把电话给挂了。
我感到一头雾水,但隐约察觉到事情不简单。中午我找了一家我们常去的馆子,定了个小包间,直到中午一点的时候,陈丰才姗姗来迟。他黑着一张脸,手有点儿哆嗦,一落座就情绪激动,破口大骂。我从他的语无伦次里,逐渐摸清了事情的线索。
事情很简单:陈丰在完成了老板交待的裁员任务后,并帮着整顿完市场部后,自己也被裁了,倒是石磊被提拔到副总监的位置,接替他在公关部的工作,等新总监到位。
“我绝对是被人力资源部的那个傻逼给设计暗算了,估计他跟老板早就密谋好了,给我设了一个局。还有石磊那个臭小子,这几天一直在跟我要核心合作伙伴的联系方式,肯定是提前知道消息了,连点儿风声都不跟我说,白培养了这么个白眼狼了!”
他大声咒骂着,引得包间外的服务员时不时地向房间里探头张望。我一边听他滔滔不绝的说着,一边隐约觉得前后一些事情似乎是能联系到一起的,这让感到喉咙有点儿堵。
骂了半个小时之后,陈丰逐渐平静下来,我们俩陷入了沉默。过了良久,他苦笑道:“你知道吗,人力那个傻逼通知我的时候,还给我讲了一个故事。”
“菜市场有个卖鱼的,活鱼8块,死鱼2块。 一天,一位主妇蹲在鱼摊前,也不说话,就静静地看着一条鱼喘气。卖鱼的就好奇地问她:你看它千嘛?主妇平静地说道:我在等它咽气。”
陈丰继续说道:“他讲完之后,跟我说,现在家家公司都在裁员,市场上大把大把刚咽气的死鱼,公司没必要花8块钱,去买一条活的。”
这个令人不寒而栗的故事,让我想起了陈丰把自己当作鱼的那个比喻。
我没把自己没被裁员的消息告诉他,只是黯然地问他后面该怎么办。陈丰恨恨地说: “老板让他传话,说给我20万离职补偿。我没同意,这事儿还没完,没50万我是不会走的,我看看能不能直接去香港跟老板谈一次。”
他说完就匆匆离开了,一口饭没吃。看着他快步走出店门的背影,我又忍不住在心里重新勾勒这个中年男人的形象,缓慢发福的身材,即将谢顶的脑袋,圆滚滚的肚皮。我感到一阵疑惑,他是哪一站上错车了吗?还是在错误的时候,怀揣了对未来不切实际的美好?
我望着一筷子没动的饭菜,既找不到答案,也感到毫无胃口,便喊服务员打包。走出饭馆门口,一股猛烈的北风灌进我的领口了,我裹紧身上的大衣,踉跄地往前走着,“赶紧结束吧,这个该死的冬天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