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再来一根。”
陈丰又从烟盒里抽出两根玉溪来,把其中一支递给我,自己点了一支猛吸了两口。接着来回踱着碎步,又站定了昂起头,像是在思考些什么东西,寻思了好一阵子才开口,“你说要不我干脆直接去找财务,谈个高一点的赔偿?”
一早到公司,陈丰发现隔壁办公室的市场部总监被裁了,连工作都没来得及交接,这才让他开始担心下一个就轮到自己。
我们公司的裁员已经开始了半个月,但绝大部分都是其他城市的经理和销售团队。借着业务转型的旗号,一千多人的公司已经陆陆续续砍掉了三分之一,但总部一直没什么减员的迹象。结果上周刚做完2019年的预算,过了个周末,火势就蔓延到了身边,让他顿时如临大敌。
还没等我回答,陈丰又把刚抽了两口的烟掐灭,绕着垃圾桶走了几个来回,“市场部一把手都被干掉了啊,我们这种纯成本部门不是迟早的事。”
“要不等年终奖,换个公司干,怕什么。”我说。
“我现在都不知道年终奖能不能拿到手,一早上的功夫,市场部又走了5个人,搞不好我下午就不用来上班了。”陈丰看起来又有些烦躁——他一烦躁起来,就是叉着腰大口的喘气,接着就是语速莫名的加快,“我哪能和你比,没买房,又没老婆孩子的。”
见我没回答,他又掏出一根烟来攥在手里,不知道是在平复心情,还是在犹豫着该不该抽。
“工作倒是有,但是工资肯定拿不到现在那么多。” 陈丰说完,又把刚拿出来的烟放了回去,身子斜靠在墙上,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,颓然道:
“现在是寒冬,知道吧,这可比不了从前了。”
1. 鱼
从前应该是指四年前,那会儿陈丰刚刚加入我们公司。
当时他任职的报社休刊,200多人一夜之间都没了工作,像是被炸弹洗礼过的城市,等满眼的尘埃落定,就只剩下些残垣断壁。本来就打算换工作的陈丰倒乐于被裁,拿着赔偿金飞去日本玩了一圈,回来就跳到我们公司,担任公关总监,工资涨了三倍。
火箭式的待遇提升,让陈丰感到惴惴不安。不过照他自己的解释,在媒体的七八年里他积累了不少资源,这些资源在老东家不稀罕,在新平台上却很值钱,用他的话来说就是“降维套利”。我怀疑这种说辞并非他原创,而是引用自某个时髦的知识平台。
但若是熟识的人问起来,他便会自嘲自己是个被房价压垮了脊梁的没骨气文人——当初做记者时,陈丰在文章里没少对这些网络小贷公司冷嘲热讽。等到后来,公司开出三倍年薪请他执掌公关部门,他便立刻转换角色,开口“fintech”、闭口“普惠金融”。
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,陈丰是他们部门里唯一一个会抽烟的,我是我们部门唯一一个会抽烟的,我们很快便烟味相投,在办公楼下的吸烟区建立了超越阶级的革命友谊。我们经常一边抽烟一边互相抖落公司里的黑料,成了无趣工作的一种调剂。
香烟建立起的友谊一晃就是三年,我眼瞅着陈丰在结婚、生孩子和连山排海的家庭琐事中按部就班的步入中年。两年前陈丰卖掉老房子,在浦东置换了一套大户型二手房。照他的话说,这是完成了最后一件人生大事,一只脚跨过了中产阶级的门槛。
但逐渐地,往日那些美好安逸的日子,跟泰国三亚的团建、凯宾斯基的年会、中秋的过节红包一样慢慢地消失了。年初,公司员工还在八卦和笑话着其他互联网公司的危机和拮据,年底,公司业务大收缩和裁员的消息,就像野火一样在内部流传开来。
对于陈丰来说,这就像一个浪头迎面打过来,教科书一般的猝不及防。过了三十五岁之后,陈丰没了四年前那种无所谓的心境。他常把自己比作一条逆流而上拼命游动的鱼,睡觉都得睁着眼,只要稍微一松劲儿,就不知道被冲到哪去了。
“先别想那么多,总有解决的办法,要不你直接找大老板聊一聊?”我看着他一副挫败又颓废的样子,只好说了些俗套的废话和没用的建议。
我嘴上在安慰着他,但心里也一阵发紧。周末部门总监单独找我谈话,指控我频繁抽烟,而且还煞有介事地给我算了一笔帐——上下楼加上抽烟是二十分钟,一天抽五根得一个半小时,这样一年下来,算是休了两周带薪年假。最后又板着脸说了句,再不行直接给我放个长假。
不过说实话,我倒真希望公司能把我裁了。部门早就发了通知,今年没有年终奖,被裁了还能拿点儿赔偿,可以稍微体面地过个年。陈丰那句话只说对了半句,我的确没老婆没孩子没房贷,但手上要是没点儿余钱,谁的年又能好过呢?
2. 羊
对于我每天要下楼抽几次烟的这种行为,石磊曾给我念过一段《纯真博物馆》里的话:“人们之所以那么喜欢香烟,不是因为尼古丁的力量,而是在这个虚空又无趣的世界里,它能轻易地给人一种做了件有意义的事情的感觉。”
我记得他念完这段话,就用拇指和食指从烟盒里“掐”出一支烟来,叼在嘴里。打火机的火苗接触烟丝,就是“嗞拉”一声,眯着眼睛猛吸一口,又是漫长的一声“嘶”,吞吐吸纳之间像是个鸡肋的仪式,两行白烟尾气一般从鼻孔里缭绕出来,赞颂一支香烟熊熊燃烧的生命。
石磊是陈丰的下属,比我晚两个月进公司。他刚报道那会儿,请教过我不少入职的事情,我自然没少邀他去抽烟。刚开始石磊洁身自好,后来发现我跟他领导陈丰靠吞云驾雾混熟,就也学着操练起来,一两月后,他抽嘬吞吐起来行云流水,俨然老烟枪了。
刚进公司那会儿,除了凑我们的烟局给陈丰点烟,石磊没少变着花样拍领导马屁,搞得现在一说起这个名字,我脑海中就浮现出那个拎着两杯咖啡叫着“陈老师”的滑稽形象。
不过陈丰结婚生娃之后,懒得像以前全国到处飞,就开始手把手教石磊,让他去维护全国的关系。石磊成长速度很快,当年就拿了公司的新人奖。有次我们部门总监在我面前夸他,言外之意嫌我懒散不积极,惹得我嘴上堆笑称是,心里一阵暗骂。
陈丰上次跟我抽完烟后,第二天就找了个借口出差了。后来我才知道,他其实是去找一直躲在香港遥控指挥的老板谈心去了。倒是石磊的消息非常灵通,陈丰走后没多久,他就约我到楼下抽烟打探裁员的风声。
“你在你们部门不是挺受器重吗,怎么也跟他们一样瞎担心?”我疑惑地问他,语气里浅埋着一丝讽刺。
石磊没理会我的小心思,一边吐槽着公司近期的奇葩举动,一边装作漫不经心的试探着,“哎,哪有什么器重不器重,像咱们这种没什么根基的人,还不是说滚蛋就滚蛋?还是像陈老师这种老板当年亲自去挖的,位子才最牢靠,你说对吧?”
我哈哈一笑,虚晃几枪给搪塞过去。石磊应该不会知道,他的“陈老师”自己都在担心饭碗难保。寒流倾巢之下,公司变成一个大型泥菩萨过河现场,只不过陈丰这个级别的还能挣扎挣扎,我们这样的底层员工,宰起来就像养殖场的肉羊一样,流水作业。
我跟石磊不咸不淡的瞎扯着,聊起公司的一些有意思的变化,比如往常到点就走的人,现在开始主动加班了;以前朋友圈只晒旅游照片的人,现在开始转发什么行业干货了;一个刚生完孩子的同事,产假没休完就着急回来上班,什么活儿都抢着干。
在这个偏僻的抽烟角落,我们肆无忌惮地哄笑着,石磊甚至一边模仿起人力总监腆着肚子走路的样子,一边夸张地学起了他的公鸭嗓:“谁也不准对外说我们裁员,这不是裁员,公司这是架构调整,是优化!” 让我差点儿笑岔气。
人力总监在我们公司是被厌恶的角色,有次因为实习生的员额数量问题,跟陈丰在走廊里吵了起来。后来陈丰求锤得锤,没少穿人力资源部扔过来的小鞋,公关部上下自然同仇敌忾,无论是陈丰还是石磊,都不止一次在我面前称呼人力总监为傻逼。
我看石磊一副强颜欢笑却又心事重重的样子,暗自叹了口气,跟他说你的陈老师日子也不好过,去香港找老板去了,你还是多做点儿准备,别到时候抓瞎吧。